牧羊人
草原上来了一个牧羊人
带着一只狗
一顶帐篷
一群羊。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庞,他总是用一条厚厚的围巾裹着面部,露出一双下垂的眼。

有人说,那绒布之下是青面獠牙。
有人说,他害怕唐古拉山脉吹来的风吹散魂灵。
有人说,他是受了情伤。
牧羊人行踪不定,
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何方。

"他住在坚固的石头屋里,从不挪腾地方"
"他住在唐古拉山脉的雪顶上"

"他住在地平线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个稚嫩的声音插进大人们的谈话 "他住在离太阳很近的地方,太阳升起他就起了床,去放他的羊,太阳落下他就走下地平线,回去喝酒,喝羊奶,吃饭,陪他的狗"

是小卓玛,
她是个很安分的女孩,说话可信。

大人们停止交谈,静静听着。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时很高大,像一座山。有时又很矮小,弓着背像一颗草"

"他是哪儿来的?"

"他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沿着唐古拉山东南方向,走啊走,走到海边,就是他的家"
"那他,到底长什么样?"

"这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让我看"

大人们又热闹起来。

牧羊人从高山走来,踏着地平线,
踩着清晨第一缕阳光
来到集市
采购茶叶,牛肉干和饮用水
人们才发现,他是个很淳厚质朴,温润如玉的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的姓名也终于在居民中传开﹣一高启强。
这是一个南方的名字,不像金珠,达玛那样具有藏区特色。

人们也终于知道了他的故事﹣﹣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

也知道了他住在靠近地平线的石头屋里。

高启强是个小鱼贩,很贫穷,住在旧厂街
高启强是个大老板,很有钱,住在枫丹白露。
贫穷时,高启强有个弟弟叫高启盛。
富有时,高启强失去了高启盛
高启盛没到过西藏这么远的地方,高启盛想来看看 。
高启强没到过西藏这么远的地方,高启强想带弟弟来看看 。

"然后呢?"
小卓玛面庞脏兮兮,耷拉着鼻涕。
"然后小盛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没再回来过"高启强取了个毛巾,沾湿,给卓玛细细地擦着脸。

卓玛的面庞红扑扑,高原的孩子总有这么一张红面孔。
"哦,那他真不听话!"小卓玛愤愤的说,小卓玛听她的额吉,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说过,远离家乡与亲人的孩子总是最不听话的,是坏孩子。
卓玛讨厌坏孩子,卓玛讨厌高启盛
"是啊…."长久的沉默
"他要是听我的话,又怎会到这种地步,真是个坏孩子"
卓玛不说话了
她是个老实聪明的女孩,很清楚身旁坐在马扎上的朋友正流露出浓浓的悲伤。
"卓玛!"
"阿哥!"
高启强抬头,看远远走来的少年
小卓玛从草地上站起,一口气喝光高启强招待她的羊奶,吸溜着鼻涕扑进阿哥的怀里少年很清秀,高原的紫外线把他晒成小麦色
大概二十多岁吧,很年轻,和小盛差不多大
高启强这样想着
卓玛牵着阿哥的手,回头向着高启强道别。

夜渐渐黑了。

"后来呢?"
后来,牧羊人在地平线的石头屋里住了二十年。从中年到老年,眼角被草原的风吹出皱纹。
他的狗死了。那只狗太老了,或许它能活的久一点,但是它有肝炎,很娇贵,也适应不了高原独特的气候。自此牧羊人再也没有养过狗,哪怕是非常优秀的牧羊犬牧羊人的羊换了一批又一批。
这二十年间他似乎一直很有钱,羊从没有卖掉过一只,死了就挖个坑埋掉。

卓玛从脸庞红扑扑的老实的小孩,抽条,长高,长成云杉那样挺拔,脸庞红扑扑的老实的姑娘。
卓玛还是小时候那样,爱去找高启强,喝着他的热羊奶,听老者重复讲着二十年间不间断的故事。
人老了,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阿盛离了家人还会去哪呢?"卓玛到底是问出小时候到现在都搞不懂的问题
"去哪了?小卓玛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可是我太老了,记不清楚了,快些喝吧孩子,羊奶要凉了"
卓玛一口气喝完奶,
"那么我就去请虚空藏菩萨保佑你"
"好吧,那就请小卓玛和虚空藏菩萨保佑我,快些想起来,好来解答你的疑惑"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
阿盛离了家人,没有去远方,没有被遗忘,这个问题的答案高启强一直都知道,他的小阿盛被他亲手埋藏在唐古拉山脉的山脚下。
就像那只年老,患有肝炎因气候不适而去世的狗,还有一只只死去的绵羊,被高启强埋起来,被泥土封锁进地底。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土堆产生感情,除非他亲手埋葬,亲手盖上最后一捧土。
人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
出生被兄长拥抱,最终注定死在兄长怀里。

万物生长,因果轮回,阿弥陀佛。

牧羊人死了,很平静。

卓玛一如既往去到牧羊人的石头屋前,门没锁,走进屋内,酥油茶冒着热气,吃早饭的碗像是被刚刚用过,卓玛在卧室里找见了高启强。
很安静,像是睡着。

但大地告诉卓玛,高启强死了

没有轰轰烈烈的对白,一群人开着长长的车队穿过草原,列在石头屋前。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正在哭泣的卓玛。
唐小龙抬走了牧羊人的尸体,他们要把他带回唐古拉山东南面的京海安葬。
"他要走了,对吗"
"嗯"
"他要去哪儿呢"
"京海"
"远吗"
"远,得开很久的车,还得换乘飞机"
卓玛没见过飞机,但她知道翻过唐古拉再往东南边走,真的好远好远。
"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男人答的很干脆。
卓玛的眼睛湿润了,红面孔浸满泪痕
"可…他弟弟埋在这里"
男人沉默了,眼眶盈满泪水。
高启强到底没有去到京海,他被就地埋葬。
卓玛指路,唐小龙带着人捧着骨灰盒去到山脚下。
他们开始挖坑,就像高启强挖坑一样,把高启强埋葬在高启盛身边。
卓玛的眼睛又红了。

日子像唐古拉山顶的流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石头屋彻底空了,门扉在风里咿呀开合,它在无声地呼唤。
酥油茶的香气散了,羊奶碗落了灰,只剩下草原的风,年复一年地刮过门槛,带走最后一点人烟的温度。

卓玛的红面庞褪去了几分少女的鲜活,添上了草原妇人特有的、被风霜刻画过的沉静。
她有时会带着自己的小巴桑,路过那座孤零零的石头屋。
小巴桑指着问:“阿妈,那是谁的家?”卓玛会蹲下来,用沾着草屑的手指点向地平线尽头,唐古拉山沉默的雪顶,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牧羊人的家。一个…等罗加回家的人的家。”

她不再进去。门没锁,但里面盛满了太重的寂静,她怕惊扰了那份沉淀了二十多年的等待与安眠。

埋着两兄弟的山脚下,土堆旁渐渐长出了野花。
不是特意栽种的,是风带来的种子,从牛羊蹄印里长出来。
春天长细碎的蓝紫色邦锦梅朵。
夏天长星星点点的黄色蒲公英。
秋天是枯黄的草茎倔强地立着,疯长了一个季度的狗尾巴草摇啊摇的。
冬天,草原连着石头屋被厚厚的白雪温柔覆盖,与连绵的山脉融为一体。

卓玛偶尔会去那里坐坐。不烧香,不念经,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土丘,像看着两座微缩的山峦。
卓玛手里的转经筒转啊转,她会想起老人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属于南方水汽的温润光泽,想起他讲述那个“坏孩子”弟弟时,声音里怎么也化不开的苦涩与绵长。她开始明白,那“不听话”背后,是命运沉重的铁锤砸碎了骨肉相连的筋脉。
草原的人啊,貌似不大懂的南方水汽里的弯弯绕绕。
卓玛心里憋着一口气,
“高启盛,我没见过你,你也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阿哥,他说你是坏孩子,不要额吉不要阿爸,到最后连阿哥都不要了” 她有时会对着土丘轻轻说,
“但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对不对?”

风掠过草尖,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回应,又像是亘古不变的沉默。
没人回答卓玛,所以她又转向另一个土堆
“我要走了,家里的牛奶还没挤,酥油还在做着呢,做好了我带过来…”
“愿虚空藏菩萨保佑你们”

唐小龙带着人离开后,再没回来过。
京海,那个在东南方、海边的名字,在草原牧民的谈论里渐渐模糊,只留下“高启强”三个字,像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嵌进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高启强吗?哦,我记着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记不清了,他老是带着个围巾,大抵是青面獠牙的,受过情伤,怕风吹哩”
“哦……”


牧羊人的石头屋终于在某一年深秋的大雪后,塌了一角。
再后来,风霜雨雪侵蚀着土墙,牧草悄悄爬上残垣,野鼠在角落里做窝。
曾经升起炊烟、飘着羊奶香的地方,彻底回归了草原的怀抱。
只有地基的轮廓还隐约可见,像一个大地留下的、关于过客的浅淡印记。

卓玛的儿子小巴桑长到了当年她初见高启强时的年纪。
一个黄昏,夕阳把草原染成金红,地平线像燃烧的绸带。
小巴桑指着远处山脚下两个模糊的小土包问:“阿妈,那是什么?”

卓玛望着那片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土地,红扑扑的脸庞在霞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她沉默了一会儿,草原的风拂过她的鬓角,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那是家,” 她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温柔的真理,“是两个走累了的人,最后躺下休息的地方。一个叫高启强,一个叫高启盛。他们从很远很远的海边来,在这里…像迷路很久的羊群找到了自己的草场和地平线。”

小巴桑似懂非懂,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远方。

卓玛不再解释,只是伸手,粗糙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儿子被风吹乱的头发。

夕阳沉下地平线,最后一缕金光掠过那两个小小的土丘,仿佛温柔的抚摸,然后迅速被暮色吞没

大地无言,拥抱着所有到来与离去的魂灵,拥抱着所有被讲述和未被讲述的故事,在永恒的寂静里,缓缓转动。

远处,隐约传来新生羔羊细弱的咩叫,融入这片无垠的、生息不止的黑暗 。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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