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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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伶
残阳如血,斜斜地映在广和楼斑驳的朱漆廊柱上。二月红立在后台的铜镜前,指尖掠过鬓角新添的霜色。镜中人眉眼依旧描画得精致,可那层敷面的胭脂,终究掩不住眼角细密的纹路。
"二爷,今儿个..."琴师老张掀帘子进来,话到半截又咽了回去。二月红望着镜中那截掀起的帘角外,戏台前零落的几张条凳,铜炉里袅袅的檀香飘散在空荡荡的戏楼里,倒比往日的喝彩声更真切些。
他抬手正了正额前的点翠头面,水袖一甩便往台前走。老张在后头急得直搓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还听戏啊!"话音未落,二月红已踩着西皮流水的板眼登了台。金丝银线绣的蟒袍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倒像是披了身寒铁甲胄。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长寿——"唱到《贵妃醉酒》的定场诗,他忽地将水袖甩出个凌厉的弧度,"道什么山河破碎风飘絮!"台下零星几个穿长衫的看客猛地直起腰杆。老张的胡琴声一滞,又慌忙跟上这即兴改的词。
散戏时,穿灰布衫的报童攥着油墨未干的号外冲进后台。二月红卸着妆的手顿住了,铜盆里清水晃着血红的胭脂,倒映出报上斗大的黑字:东三省沦陷。他忽然抓起案头的朱砂笔,在卸妆的棉纸上狂草——"商女不知亡国恨"七个字力透纸背,最后一捺生生划破了棉纸。
腊月里的北平城飘着细雪,前门大街的商铺早早上了门板。唯有广和楼夜夜笙歌,台上《霸王别姬》唱到垓下别姬那段,二月红忽将虞姬的剑穗甩出个回风舞雪的架势:"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到"何聊生"三字,剑穗上的红缨竟甩脱了金线,纷纷扬扬落满戏台,恍若泣血。
台下穿将校呢大衣的军官拍案而起,马靴踏得地板咚咚作响:"给爷唱个《十八摸》助兴!"二月红立在台中央纹丝不动,水袖垂落如两道白练。军官拔枪的刹那,他忽然轻笑一声,转身对老张道:"奏《满江红》。"
老弦乍起,裂帛之声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二月红甩开蟒袍前襟,一声"怒发冲冠"直冲云霄,竟把军官的喝骂声都压了下去。待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台下早没了那抹将校呢的影子,只剩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拼命鼓掌,掌心都拍得通红。
那夜后台的炭盆噼啪作响,二月红裹着狐裘在灯下改戏本。忽听得窗外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接着是轻轻的叩窗。他推开雕花木窗,寒风中递进来一卷油印的传单,最上头印着"抗日救亡"四个朱红大字。再探头时,只看见个戴毡帽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
开春时戏楼来了群日本人,为首的那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要听《游园惊梦》。二月红立在妆台前,把杜丽娘的头面一件件摘下,换上穆桂英的七星额子。待战鼓声起,他踩着锣鼓点一个鹞子翻身,翎子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线:"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日本人的茶盏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台前。二月红恍若未闻,反将翎子甩得更急,唱腔里带着金石之音:"一不为官封二不为爵位,为只为我中原锦绣河山!"台下翻译官的脸涨成猪肝色,几个浪人按着刀柄要往台上冲,却被为首那人抬手拦住。
自那日后,广和楼门前总晃荡着几个戴礼帽的便衣。二月红却照旧日日登台,只是水袖里常揣着把匕首。有回唱《击鼓骂曹》,唱到"曹孟德你好比仓中鼠"时,他忽然将鼓槌指向台下某个方位。暗处人影晃动,第二日便听说法场上多了具无名尸首。
霜降那日,老张抱着断了弦的胡琴闯进后台。二月红正对镜勾脸,一笔朱砂从眉梢直画到鬓角,宛若泣血。"二爷,城北的难民棚..."老张话音未落,二月红已抓起妆台上的银镯子扔过去:"典了,买米。"镜中映出他苍白的面色,唯有唇上胭脂艳得惊心。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二月红在台上唱新编的《精忠谱》。唱到岳母刺字那段,他突然掀开蟒袍,露出雪白的中衣。老张的胡琴声陡然转急,但见他咬破指尖,在中衣上挥毫泼墨——"还我河山"四个血字随着旋身动作在台上绽开,台下喝彩声震得梁柱都在颤动。
散戏后,二月红倚在后台的藤椅上咳血。老张捧着药碗直抹眼泪:"二爷,这戏...咱不唱了吧?"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二月红望着案头那盆将枯未枯的绿萼梅,轻声道:"你听,这风声里...有多少人在哭啊。"
除夕夜,广和楼破天荒挂出满堂红灯笼。二月红穿着新制的白蟒袍登台,水袖上却绣着暗红的缠枝莲。唱到《抗金兵》里梁红玉擂鼓战金山时,他突然将水袖甩向天际,两道白练在红灯笼映照下竟似浴血的素绢。老张的胡琴声越来越急,二月红的唱腔却越来越低,待唱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时,忽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猩红溅在雪白的蟒袍上。
台下惊呼声中,二月红缓缓跪倒在戏台中央。染血的水袖拂过满地红梅纸屑,他望着远处将明的天际,嘴角竟浮起笑意。老张扑上来时,只听见他气若游丝地念叨着:"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
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岁月里,广和楼的戏台再没亮过灯。唯有每到清明时节,总有人看见个佝偻的老琴师,在残破的戏楼前烧些纸钱。灰烬被风卷着飞上屋檐,落在当年二月红甩水袖时划过的雕梁画栋间,倒像是散了一台未唱完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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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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