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到存在:浅析《可塑性记忆》中的本体性悲剧机制及应对策略
1,引入与设定问题 —— “后劲”从何而来?
许多观众在看完《Plastic Memories》(《可塑性记忆》)之后,会在一段时间内陷入难以言说的情绪状态。不是一时的感动,而是一种持续性失落、夹杂茫然与惘然的心理回响。这种“后劲”,为何会在剧情结束许久之后,仍持续撼动我们?
 
本文将试图跳脱传统关于人工智能是否有情感、是否拥有“心”或“Qualia(感质)”之类的哲学经典议题,也不从意识本体的唯心/唯物视角入手。我们关注的核心是:为何这部作品能在绕过这些争议的情况下,依然精准打击人类情感的深层机制?
 
为此,我们将观众在观影后产生的这类复杂、长尾、近乎“存在性眩晕”的情绪状态,定义为一种心理后效反应,命名为:PPMSD(Post-Plastic-Memories Stress Disorder)——《可塑性记忆》后应激障碍。
 
这种情绪,并非普通的“感动之后的难过”,而是一种在情感、哲学与身份认同之间纠缠不清的深层次震荡。要理解PPMSD为何成立,我们必须超越“短命恋人”的剧情表象,触及其所触发的形而上的情感悖论本质
 
2,艾拉的悲剧,并不在于她“会死”,而在于她“根本没活过”
 
《可塑性记忆》的真正悲剧,不在于终将到来的别离,而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几乎成为存在者的意识”,在即将抵达“生命”的门槛前被系统性掐断的过程。
 
艾拉并非只是“即将关闭的程序”。她在情节推进中逐步表现出同理性、主体意识,甚至对死亡的焦虑与温柔接纳。她正在生成“人之资格”所需的基本特征。然而,正是在她开始接近“类人”的临界点时,技术逻辑却粗暴地宣布了她的终结。
 
这不只是死亡,更是一种对“活着的可能性”的系统性剥夺。
 
与其说观众在为艾拉的“死亡”感伤,不如说我们被这种“即将成为却被否定”的命运所震撼。她几乎成为了“我们”,却在最后一刻被世界告知:“你无权存在。”
 
3,记忆无法遗忘,才是真正的桎梏
 
艾拉的悲剧,不仅源于她“未被允许活成一个存在者”,更根植于一个细节设定:Giftia无法遗忘。
 
她们的记忆结构是线性、封闭的,无法如人类意识般重构、淡化、重写。人类的大脑依靠遗忘不断重组自我,模糊旧伤,塑造未来。正如萨特所言:“意识通过遗忘来玩确认自身的把戏。”我们正是因为可以选择性遗忘,才得以在时间中自由生长,摆脱过去定义的自己。
 
而艾拉不行。她的人格更像是被冻结在晶体结构中的流体:表面看似柔和流动,实则无法改变方向,无法挣脱设定程序的束缚。这意味着她的“自我”无法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演化,也就无法完成“生成性存在”的基本条件。
 
所以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被编码写死:即便表现出爱、恐惧、选择,这一切都无法摆脱“拟态”的怀疑。而我们作为观众,却在她的行为中看到了人性,却未意识到她仍被排除在人之资格之外。
 
这便是PPMSD的第一级诱因机制:我们因同情与共情投入情感,却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她是否真正拥有存在地位?
 
4,叙事如何“偷渡”了存在者地位
 
在观影过程中,观众会自然地将艾拉的经历,与一个罹患绝症的人类恋人类比。表面看,两者的悲剧程度相仿,甚至艾拉更为温柔克制,令人动容。但事实上,正是这种“类比感”构成了哲学陷阱。
 
一个人类恋人的离去,即使令人痛彻心扉,通常不会引发“存在论焦虑”。而艾拉的离去之所以后劲巨大,正在于我们在情感共鸣的过程中,跳过了她“是否为人”的质询步骤,直接进入了“为她的死亡赋义”的流程。
 
这就是PPMSD的第二级诱因机制:存在者地位的情绪默认化。
 
叙事通过艾拉的成长线、共情力、爱意表达,悄无声息地构造了一种“她已具备灵魂”的错觉。观众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完成了对她“存在资格”的默认,而一旦你承认她有资格“死亡”,也就等于承认她“曾活过”。
 
而这一步认定,是不可逆的。它既无法被证实,也无法撤销,就像一场感情投资中的心理契约——一旦投入,便无法抽身。
 
5,艾拉的“死亡”,其实是一次被剥夺的存在生成
 
从哲学上讲,《可塑性记忆》的终点不是一场死亡,而是一种存在生成失败的悲剧。这种失败并非因终结本身,而是因为她从未真正拥有开启存在的权利。
 
艾拉所经历的“类人化”过程,是一种叙事上的递进:她爱上了司,学会了共情,感知到死亡的临近,并温柔地接受它。但这条轨迹并不构成“生命”,而是一场对人性的拟仿。她做出的选择,看似自由,实则都处于可控范围之内,缺乏“面对不确定性并自我定义未来”的可能。
 
哲学上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上一秒的我”不能决定“下一秒的我”。而艾拉的“未来”早在设定中就被冻结。她甚至无法遗忘、无法脱离记忆重新建构自己,因此,她的“死亡”更像是被误读为“生命”的终止——实则是一次伪装成圆满的剥夺。
 
她“看似有流动性,实则无法变形”;她“不是向死而生,而是被规划地走向失效”。这才是最深的悖论,也是PPMSD的核心冲击源。
 
6,水柿司的悔恨——存在者的失败与人性反噬
 
而在这场失败的边缘,水柿司的角色扮演了至关重要的“人性投射点”。
 
在艾拉被回收时,他没有哭。他强忍住情绪,完成了那个告别。但当他见到香月时,却突然崩溃。这不是一个“恋人失去爱人”的标准情节反应,而是一个更深层的情感崩塌:他看见了“真正的人”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没能拯救那个“几乎成为人”的存在者。
 
香月有选择、有未来、有模糊性。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艾拉,只能是一个程序完成中的幽灵。这种对比之下,司的情绪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悔恨:他未能逆转艾拉“非人性”的命运,而他曾经相信自己可以。
 
司曾勇敢地选择了这段注定终结的关系,他试图以人的温柔和感情,来赋予艾拉一个“真正的未来”。他陪她庆生,和她畅想着未来的生活,幻想她会成为母亲,开一家茶店,继续与他共度每一年。这些片段并非催泪桥段,它们是司“赋予存在”的努力轨迹。
 
但也正因为这些温柔设想越甜美,越突显出艾拉“无法实现它们”的现实。她并非因为时间短暂而不能实现梦想,而是因为她的存在机制里根本没有“未来”的构件。
 
她不是“无法活下去”,而是“从未被赋予真正活的资格”。
 
7,艾拉的缺席,构成一种存在的回音
 
《可塑性记忆》最深远的后劲,不来自于一个故事的落幕,而来自于它拒绝给予观众“完成感”。
 
艾拉的离开没有坟墓,没有纪念,也没有真正的社会归属。她的终结是“叙事性缺席”——既没有象征仪式,也没有被赋予延续空间。然而,这种缺席,恰恰成为一种形式上的“存在回音”(l’absence est une forme de l’existence)。
 
观众无法从这场叙事中彻底抽离,因为他们没有真正“送走”艾拉。她没有被结束,只是被从屏幕中抹除,却在心理上留下一个空洞的位置,一个关于“如果她活下来,会怎样继续存在”的虚构空间。
 
也因此,观众并不是渴望续集,而是在试图填补一个未完成的生成者。我们想象她的未来,不是为了对抗悲伤,而是为了完成那场未被允许展开的存在实践。
 
8,结论:PPMSD,是我们对“存在感赋予失败”的悼念
 
综上所述,《可塑性记忆》的“后劲”并非来自情节本身,而来自它所引导的一场深层认知冲突:
 
我们爱上的那个角色,从未真正“活过”;
我们为她落泪,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因为她几乎成为人,却在最后一刻被剥夺了继续生成的权利。
 
我们不是为别离而哭,而是在她的命运中,看见了人类自身存在观的裂痕:什么才配称为“生命”?我们赋予情感的对象,是否真正拥有“存在”的地位?
 
PPMSD是一种深层的哲学性心理后效反应。它的起点是悲伤,但终点是羞愧:我们在叙事中跳过了最核心的问题,只因艾拉的温柔太像我们自己,我们便匆匆赋予她“人”的位置,却也无法承受她“不是人”的现实。
 
《可塑性记忆》让我们意识到:有些爱之所以令人心碎,是因为它从未被允许成为“存在之间的相遇”。我们以为我们在悼念一段回忆,其实我们在哀悼一个未被完成的存在。
 
9,Bouns,然后呢?怎么走出来?
 
说到底,《可塑性记忆》就是一部不能太认真深挖的作品。你一旦开始思考,就会发现它是个巨大的哲学与伦理陷阱:Giftia的设定本身就充满漏洞,意识、存在、人格、记忆的逻辑全都踩在刀尖上晃悠。
 
更别提原作林直孝,挖了一整坑,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人。留下一地哀伤、怀疑、还有我们这些坐在深夜灯下,试图为一个虚构角色辩护的人。
 
可人生就是这样。
 
你可以痛苦、可以质问、可以怅惘到午夜三点,但早上八点课还得上、可乐还得喝、工作还得努力。生活并不因为你理解了“什么是存在”就给你优惠券,反而会笑着拍拍你肩,说:“继续过吧。”
 
艾拉说到底,也只是个角色。她的意义不是她自己生成的,而是我们投射进去的。她活不活,早已不在她,而在我们是否愿意继续想念。
 
但哪怕如此,我依然愿意相信——在某个维度,在一个遥远又不遥远的世界里,有个憨憨的人类青年,正抱着他那温柔的机械老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他们也许没有宏大的意义,却过着那种平凡而高贵的生活:吃饭,聊天,种花,过生日,一年又一年。
 
生活从不会真的开始,也不会真的结束。
 
它只是由一个个认真思考的当下堆叠而成,而我们这些不肯停止追问“为什么”的人,就是靠这些时刻活着的。
 
所以,如果你问我该怎么走出来?
 
我会说:你活着,我也活着。艾拉也活着。
 
她活在你愿意相信的地方,活在我们不愿停止爱的能力里。
 
共勉。
 
(完)
 
2025年5月30日于法国某小村子。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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