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计划
老朋友。坐吧。这里的景色……看久了,也就习惯了。那颗人造太阳,永远悬在同一个角度,光线是够亮了,但没有温度。呵,像极了我们当年的处境,看得见,摸不着,感受不到任何希望。

你问我关于“烛龙”?……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些画面,比昨天发生的事还要清晰。那不是荣耀,不是勋章,那是一道刻在骨头里的伤疤,每次想起来,都疼得彻骨。

一切开始得悄无声息。不是战舰临空,不是枪炮齐鸣。是消失。彻彻底底的、数学意义上的删除。

最先遭殃的是开普勒-186f。不是爆炸,不是碎裂。观测站传回的最后数据,是一连串荒谬到极点的读数:当地光速在七十二小时内衰减了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三,引力的精细结构常数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波动,就好像……就好像那块宇宙的底层的代码正在被篡改。我们眼睁睁看着那颗生机勃勃的星球,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所有的色彩、所有的线条都开始模糊、融化、蜷缩……最后,屏幕上一片虚无。不是黑,是无。连背景的星光都短暂地缺失了一块,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填充回来。

它就这么没了。连同上面可能存在的六十亿个灵魂,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爱恨,他们存在过的一切证据。被彻底“删除”了。

我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媒体叫它们“缢灵”,The Chokers,很形象,像一双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掐断一个文明的呼吸。高层疯了,所有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数学家被集中起来,签署了最高等级的保密协议,扔到了这个建在地壳深处的巨大迷宫——“烛龙”基地。

最初的几年,是纯粹的绝望。我们就像一群原始人,试图用长矛去攻击一个隐形的鬼魂。所有常规武器,核弹、反物质炸弹、引力虹吸器……在提交报告的当天就被否决了。没用。我们的攻击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命中的“实体”。敌人存在于更高维度的紧致空间,它们的攻击是物理规律的本身。

我记得艾琳娜·沃森,那个脾气火爆的弦理论天才,在一次进度会议上直接把数据板砸碎了。“我们在用牛顿力学试图解释量子纠缠!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大的炸弹,是一本能改写宇宙规则的‘上帝密码本’!”

但“上帝密码本”在哪?

转机来自一次灾难性的实验事故。我们试图稳定一个微型虫洞,能量失控了。不是爆炸,而是……内爆。实验室及其周围三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光滑”所覆盖。不是冰面那种光滑,是数学意义上的绝对平坦,没有任何微观起伏,甚至没有任何原子存在。那片区域的一切,都被抹除了,被替换成了一片……崭新的、空无的、散发着微弱余晖的时空补丁。

事故造成了十七名最优秀同事的牺牲。我们对着观测数据,沉默了整整一周。那不是毁灭,那是……重置。

恐惧和一种战栗的狂喜同时抓住了我们。我们无意中触碰到了禁忌的力量——创世之力黑暗的一面。

“起点”计划,就在这种极端矛盾的心态中诞生了。我们不是在建造武器,我们是在试图驯服一次可控的、局部的宇宙大爆炸。

接下来的日子?哈,那是地狱中的地狱。

理论壁垒。我们就像一群盲人,在摩天大楼的外墙上摸索,妄想拼出它的完整蓝图。我们只知道那次事故的“果”,却完全不懂“因”。老陈,我们组的数学支柱,几乎住在全息黑板前,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最后提交的那套方程,美丽、简洁,却充满了凭直觉强行跨越的鸿沟。他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这公式……不完美,有缺口……但它能响,像音叉……找到那个频率……撬动它……” 我们拿着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残缺的“上帝密码本”,手都在抖。

能源壁垒。启动一次“起点”需要的能量,相当于把太阳一百亿年燃烧的能量在一瞬间释放。这根本不是任何反应堆能提供的。解决方案同样疯狂——我们不再“制造”能量,我们“窃取”能量。我们利用超导环阵,从量子真空中“借”来能量,强行撬开一个“婴儿宇宙”(Baby Universe),将它稳定在爆发的临界点。它本身,就是我们需要的能量源。那个禁锢它的“牢笼”,是用极端能量场将时空本身“冻结”而成的超固态结构。我们无法理解它,只是暂时困住了这头洪荒巨兽。

控制壁垒。最难的不是创造能量,是“调制”它。我们需要将婴儿宇宙诞生时产生的“创世指令”——一种包含暴涨场、希格斯场和度规生成信息的纯信息流——精确地引导并写入目标区域的时空结构。这运算量超越了世上所有计算机的总和。最终,是那个婴儿宇宙自身完成了这项工作,它的诞生过程自然产生了这串指令。我们,只是用超弦探针去“共鸣”,去充当一个引导员,像在雪崩前吹响一声口哨,指望它能按我们指定的方向倾泻。

每一次测试都像是在玩俄罗斯轮盘赌,赌整个宇宙不会因为我们的鲁莽手术而引发链式崩溃。控制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能听到能量约束场发出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低沉嗡鸣——“The Humming”。每次测试结束,无论成功失败,都有人崩溃大哭,或者呕吐不止。

我们内部的分歧从未停止。以军方为代表的“鹰派”,要求立刻将“起点”武器化,寻找缢灵的母星进行战略威慑。而我们这些研发者,“鸽派”,则恐惧不已,我们深知这东西根本不可控,每一次启动都是在宇宙基座上凿洞,后果无人能料。争吵、拍桌子、甚至差点动了手。那段时间,基地里的气氛比外面的真空还要冰冷。

直到“缢灵”再次出手。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的一颗行星,再次出现了那令人绝望的降维读数。

我们没有时间了。

争论停止了。人类在终极的恐惧面前,可悲地团结了起来。

“起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实战部署,目标并非那颗将被删除的星球,而是根据老陈最后那套不完美的公式计算出的、缢灵文明可能存在的那个高维坐标。

没有胜利的欢呼。控制中心里,所有人像石头一样站着。我亲手按下了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最终按钮。

没有光,没有声音。监控屏幕上,只有目标区域的数据在疯狂跳动,然后……归零。不是爆炸,是被一片绝对光滑、炽亮的“虚无”所覆盖。像宇宙这块画布上,被强行打上了一个崭新的、空白的补丁。

我们向看不见的敌人,传递了人类文明最后,也是最疯狂的讯息:

“我们看不见你们,但我们能毁灭我们共同的舞台。停止。否则,同归于尽。”

威慑,起效了。降维攻击停止了。“缢灵”消失了,或者,它们只是暂时退回了高维阴影之中,谁知道呢?

我们没有赢。我们只是用一把抵住宇宙心脏的枪,逼退了另一个看不见的杀手。

“起点”被永久封存,深藏在柯伊伯带之外的时空迷宫深处。它成了悬在所有存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人类,也在这极致的恐惧和虚无的胜利中,实现了脆弱而可悲的大一统。

呵……后来?后来我就老了。每天都吃一把药,才能让这双当年调试超弦探针的手不再颤抖。那些画面,那些声音,老陈、艾琳娜、控制室的嗡鸣、还有屏幕上那一片虚无的“补丁”……它们从没离开过我。

我们拯救了世界吗?不,我们只是为了避免被立刻删除,而选择了一把可能最终会炸死所有人的枪。我们不是英雄,我们是一群被逼到绝境,不得不窥视神之领域,并被其光辉灼瞎了双眼的可怜虫。

“起点”不是武器,它是文明在绝望中,为自己刻下的……最壮丽的墓志铭。

好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都过去了……两百年了,不是吗?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老人轻微的呼吸声)

……你刚才说,你的采访用于……“人类文明历史档案馆”?

(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采访者,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

等等……孩子,你刚才……说“两百年”了?可是……“烛龙”计划的一切,包括它的时间坐标、所有参与者的生物信息,都在启动“起点”后就被列为最高禁忌,永久封存了……你怎么会知道……过去了 exactly “两百年”?

(采访者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温和而专业的微笑。但他的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非人的、绝对理性的光芒。)

(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采访者那过于完美的、毫无衰老痕迹的脸庞,一个冰冷彻骨的猜想,如同当年那无声的降维攻击一样,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除非……你……你们……不是来自……“历史档案馆”……

(采访者的笑容依旧完美,他轻轻收起录音设备,声音平静得像那片“起点”创造出的绝对光滑的时空补丁)

“感谢您的讲述,博士。您的回忆,对‘我们’完善这个宇宙阶段的模型,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初始参数’。”

(采访者站起身,他的身体周围,光线开始发生极其细微的扭曲,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

“再见,‘老朋友’。”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古老的老人,和他面前那杯早已冷却的、从未动过的水。人造太阳的光,冰冷地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景色”,终于明白,那场战争……从未结束。而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这场采访,或许都只是另一个更高层级、更无声的——“维度降维”。)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202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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