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启航】文雕魂 决染
文学,是青铜编钟在灵魂深处的遗响,是历代亡灵借我之躯复燃的磷火。这爱,始于感官的僭越,终成精神的还乡。
初叩门扉时,文字是月光走私的秘径。油墨在台灯晕染的疆域里蒸腾成雾,杜拉斯湄公河上的渡轮便载着暑气驶入寒夜。少年蜷于被衾,指腹划过《红楼梦》泛脆的纸页,黛玉锦囊中的残瓣竟在胸腔里重新舒展,每一丝脉络都延伸成我未曾谋面的春。彼时尚不知晓,这僭越感官的欢愉,原是一场盛大的精神拓荒。
文学以星轨的意志重塑了我。读《神曲》三界,但丁的荆棘冠刺入额际,在意识的峭壁上凿出光的甬道;品《陶庵梦忆》,张岱的雪夜湖心亭在视网膜上结晶,霜色竟沁入血脉凝成美学基因。当卡夫卡的甲虫在书脊间窸窣爬行,存在之荒诞如冰刃刺破幻梦;而《古诗十九首》的游子悲歌越过千年,在子夜化为喉间青铜编钟的余震——那些被文字淬炼的魂魄,终成为我精神穹顶的承重柱梁。
在尘世逼仄的褶皱里,文学是多重宇宙的虫洞。翻开《源氏物语》,王朝的十二单衣在空调嗡鸣中簌簌作响,熏香混着电子尘埃沉降;地铁颠簸时潜入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无限穹顶在广告牌霓虹里折叠展开。最难忘异国病房的深夜,加缪手记中的地中海岸阳光,竟如液态黄金注入输液管,在静脉里复刻出反抗者的体温。
书房今已筑成文明的方舟。典籍列阵如青铜兵俑,书脊烫金是未冷的光河。指尖轻触《史记》竹简纹路,司马迁的刀笔便在骨血里铮鸣;凝望《追忆似水年华》的玛德琳蛋糕插图,普鲁斯特的时光在咖啡杯里重新膨化。这方寸之地收容着比历史更真实的永恒:屈原的香草在空调出风口摇曳,陀氏的癫痫化作电流在灯管中明灭,曹雪芹的泪滴凝成永不融化的雪,世世代代落在读者肩头。
今夕推窗,见猎户座星带如烫金书脊横贯天幕。忽悟每册典籍皆是文明星骸筑就的方舟——荷马的盲瞳仍在导航迷途,李白的酒樽盛着量子泡沫般的月光,伍尔夫的灯塔光束刺穿时空的雾障。当我们阅读,便以神经末梢为天线,接收那些永不消逝的灵光。
合卷时书页惊起幽蓝的磷蝶,翅上负载着屈原的离骚、莎翁的十四行、鲁迅的野草……它们汇入血脉长河,将凡胎蚀刻成光的容器。此刻我非我,是但丁地狱门前颤栗的朝圣者,是杜丽娘还魂时栖身的梅枝,是历代书魂借以重临人间的琉璃灯盏。
待晨光漫过书案,典籍的棱角在曦微中渐次隐现。千万道逝去的光借我暂居,以身为碑,以魂为铭,在时间之壁上续写文明未央的象形史诗。
合卷时书页惊起蓝火蝶,振翅间抖落历代亡灵的磷粉。它们汇入我奔流的血脉,在心室壁上凿出光的甬道。于是这具凡胎忽成琉璃灯笼,千万道逝去的光正借我暂居,以身为舟,以魂为楫,向永恒之海摆渡。
待天光倾泻,书脊上的烫金渐渐隐去,唯余无数发光的脉络,在虚空里续写未终章。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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