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
1984年的夏夜,闷得能拧出水来。收音机杂音和远处隐隐的雷声搅在一起,搅得人心里发毛。张老三摸黑在山道上急急走着,后头竹筐里,几棵好不容易采到的肥厚丹参蔫头耷脑地歪着。雨点开始砸下来,又大又急,噼里啪啦,转瞬就密不透风了,山风刮在湿透的汗褂子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八公山这地方,树长得都像人,影影绰绰,怪得很。张老三在寿春土生土长,从小听惯了这古战场的鬼话。谢玄当年在这里靠着草木皆兵,才顶住了苻坚南侵铁骑,那淝水边上埋着多少冤魂枯骨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拐过个陡坡,心里一个劲对自己说莫多想,只管埋头快走回家。就在这时,前头荒坡乱草一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倏地窜到路中间,竟直挺挺立了起来!
张老三头皮猛地炸开,慌忙退了两步,撞在一棵老槐树上,浑身湿透的汗衫被糙硬的树皮蹭着生疼,黏腻又冰凉。
闪电猛地撕开雨幕,惨白的光泼洒下来,照亮了那物。
一只狐狸。尾巴……不是一条,是七条粗长的尾巴,湿漉漉拖在泥水里。浑身的毛被雨水打透,乱糟糟像刺猬,一绺一绺滴着浑浊的泥水。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在闪电余烬里泛着幽幽的光,像两汪搅乱的炭火潭水。一股极浓烈的腥膻气混着雨水的泥土味扑面钻入鼻孔,直冲天灵盖。
那沾满湿泥的尖嘴竟开合起来,喉咙里挤出比破锣还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用钝刀刮擦着铁皮:
“您老……有见识的采药人……您仔细瞅瞅,俺这模样,是像个人咧……还是像个神咧?”
雷声紧跟着在头顶炸响,轰隆震耳欲聋,连脚下的泥地都在微微发颤。张老三只觉得心脏也跟着抖了三抖,缩成硬邦邦一块石头堵在喉咙眼。全身的血呼啦啦冲上头脸,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冰冷。他本能地往后死死贴着老槐树干,粗糙的树皮磨蹭着他湿透的后背,反倒带来一丝扭曲的实在感。
八公山、淝水、草木皆兵……老人说狐狸讨封,就是讨个身份!不成就会祸害人间,成了它一步登天……不能答!万万不能答!一股蛮力冲散了几近窒息的恐惧,张老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岔,嘶哑干硬:“不……不认得!你是……你是什么玩意儿!滚开!”
这话像是点燃了引信。七尾狐狸那双映着电光的眼睛,炭火骤然转成冰窟,幽绿猛地暴涨,刺入人心!尖嘴咧开,露出森然的白牙缝隙,一股说不清是怨毒还是嘲弄的咻咻气音刚溢出喉咙,就被一阵刮地而起的狂风吞没了——风来得邪乎,卷着树叶碎石扑打着人脸,迷得人睁不开眼!那狐狸就在这阵骤然卷起的妖风里消失了。原地只剩下被雨水快速冲刷开的泥泞印子,和一股……一丝极淡却又挥之不去的奇特焦糊气。
张老三瘫软在地,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冲散了脸上的惊恐,却冲不散那冰碴子凝在骨头里的恶寒。那一声“滚开”,耗尽了积攒半辈子的胆子。
狐狸讨封被拒的事,像瘟疫一样传开了。张老三成了村里头号倒霉的瘟神牌,被大伙儿远远躲着戳脊梁骨。怪事却比人们的唾沫来得更快、更凶。
先是村里几个平日里顶壮实的后生,张猎户家的小六子、李木匠的大壮,毫无预兆地倒下,身上烧得滚烫,嘴唇乌紫,喉咙里嗬嗬有声,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浑身肌肉绷得像石头,手脚僵硬抽搐,眼神空洞地瞪着房梁,整宿整宿嘶吼呻吟,如同受着千刀万剐之苦。请来的赤脚大夫瞅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说邪乎,这烧不对劲,像是从五臓里烧出来的,不敢留,掉头就走。
接着噩梦如蝗虫般扑向了村子里的娃娃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只要天一擦黑,那些小点的孩子就开始没缘由地哭闹,惊恐万状,说屋外窗根底下,总有只打湿的大狗在刨墙。大点的孩子也眼神发直,夜里惊醒,浑身冷汗,口齿不清地念叨:“……好多手……红眼睛……在墙头……水里爬出来……”童稚的呓语里浸透了无法描述的恐惧,听得大人们心里冰凉一片,整个村子沉入了被无形鬼影攫住的寒渊。
张老三缩在自己破败泥屋的炕角,窗外是比浓墨更沉的夜,隔壁孙家那哑巴娃娃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和窗纸被爪尖刮擦的簌簌声细如毒蛇往骨头缝里钻。他死死捂紧耳朵,冷汗如油般浸透了他裹身的旧棉被。村里人把他视为始作俑者,他感到自己犹如被钉在灾祸的十字架正中央,承受着恐惧汇聚的冰冷视线。那个风雨夜的惨绿眼瞳,无数次在他眼前阴森亮起。他蜷缩得更紧了,头恨不能埋进冰冷的土炕里去,每一声孩童惊哭,都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
正当绝望如淤泥般要将整个村庄彻底吞噬沉没时,村口忽然来了一个陌生面孔。那人四十来岁模样,穿一件洗得褪成灰色的旧道袍,肩上斜挎着一个看不出本色的破帆布包,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面容枯瘦干瘪,唯独那双眼睛大得异乎寻常,像是古铜钱面上挖出的空洞,深不见底,直勾勾盯着人时,仿佛隔着厚皮也能觑见骨头里面的五脏六腑。他径直走到村中央那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下,也不多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对着村东头矿场后荒山的方向点了点。
消息长了腿一样疯跑,张老三挤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只觉得这陌生人的目光像针一样刺穿了他,那双骇人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一簇暗绿的幽火瞬间闪过,宛如那个暴风雨夜里他见过的鬼火。他猛地一哆嗦,心脏骤停了一拍。
“终南山,姓周。”自称姓周的道士声音不高,却字字钉入人心,“妖祟作乱,借了这八公山淝水古战场的阴晦,又吞过昔日淮南王未竟丹炉中泄出的毒精,炼成了气候。张采药人那一句‘滚开’,封路已绝,它便索性将满腹丹毒怨孽发散泄出,才殃及此方生灵。”
他卸下肩头的破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物。东西一亮出来,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截古旧的青铜矛头,锈迹斑驳,像凝固了千百年的血痕。矛尖却异常锋锐,闪着幽幽冷光,柄部刻满了谁也不认得的扭曲符号。
当晚,乌云压得伸手不见五指。道士选在矿场后的乱坟岗空地做法事,这里离狐狸出没处最近。周围新死的老坟包沉默地耸立着,散发着阴湿腐败的气息。道士将那青铜矛头插在湿泥地里,点燃几张写着朱砂符文的黄裱纸,纸灰打着旋飞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
周道士踏起禹罡步罡,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湿泥便发出“噗噗”闷响。口中却唱出一种怪异到极点的调子,苍凉沙哑如金石刮过,那不是念咒,分明是古时楚国祭奠沙场亡魂的《国殇》。那歌谣被风撕扯着,揉进浓黑的夜色和呜咽的山风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歌声一起,周围坟地骤然变得愈发阴森刺骨,寒意直往人骨髓缝里钻。夜黑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沉甸甸悬在头顶,压得人几乎窒息。突然,平地一阵比冰窟还冻人的狂风打着旋卷起尘土烂叶扑面而来,风中隐隐裹着兵甲撞击的铮鸣与人仰马嘶的凄嚎!
就在这震人心魄的嘶鸣鬼号声中,空地边缘的乱草猛地向两边分开!一道灰黄暗影挟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膻之气,如同地底冒出的煞气,无声无息地扑向场中央唱祭的道人!正是那只七尾妖狐!赤红双瞳在浓夜中如同两点灼烧的毒炭,怨毒深重如千年古井!尖长的吻裂开,露出森白獠牙,齿缝间丝丝缕缕弥漫出诡谲的紫黑色烟气,似毒蛇般扭动向道人缠去!
周道士唱词不歇,猛地俯身,干枯的手掌攥紧插在地上的青铜矛杆,足尖发力,身体旋转如陀螺,力量自地起,由腰发,猛送双臂——“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的湿响炸开!
那凝聚了千年战地杀伐凶戾之气的矛尖,竟穿透了弥漫飘荡的毒烟,如毒蛇之吻,精准狠绝地贯穿了腾跃在半空的七尾狐颅骨正当中!
一声不似此间能有的凄厉尖啸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几乎刺穿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一股粘稠腥臭如同坏疽脓血的气味猛地爆裂开来!七尾狐被贯穿的头颅僵在半空,赤红眼珠暴凸而出几乎要迸裂眼眶,四爪疯狂地在稀烂的泥地里刨抓,刮出深深的沟壑!它周身骤然爆发出幽幽紫光,如同燃烧起来,那是丹毒在疯狂反噬、流泻!妖异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映照得周道士那张枯槁的脸庞如同庙里的泥塑判官。
就在这诡谲的强光里,那垂死七尾狐喉管深处挤出最后、最恶毒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淬满了万年寒窟里的毒冰棱:
“取尔双瞳者!乃报此劫!记……记住!”
惊雷炸裂!数道惨白刺目的电龙狠狠砸落,不偏不倚正轰在妖狐濒死扭曲的残躯之上!
紫光、白雷、冲天的黑气……瞬间猛烈地绞缠、撕裂、膨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在乱坟岗炸开,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外围的土石!
光消雷隐。
原地只剩下一团不成形状的焦黑污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尸臭混合的气味,如腐烂疮口。几根断碎的狐尾骸骨嵌在滚烫冒烟的烂泥里,很快被瓢泼下来的山雨冲得无影无踪。
雨,毫无预兆地再次倾泻如注。冷得刺骨。张老三浑身水淋淋地瘫坐在泥浆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只有一双眼睛僵直地、死死盯着那团逐渐被雨水冲开变淡的焦黑污痕,四肢冰凉麻木,动弹不得。
雨水浇透全身的冰冷触感,将他从剧烈的惊惧中惊醒片刻,下意识转动眼珠,望向那老槐树下——
暴雨织成茫茫水幕。周道士并未离去,只是背对着人群,静立如山石。他那被雨水打湿的道袍紧贴着枯瘦的身体,勾勒出嶙峋的骨相。他似乎缓缓转过身来……
雨帘晃动模糊,那枯瘦的背影并未移动。
张老三的心却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那一瞥的瞬间,透过斜飞的冰冷雨水,他好像……真真切切地看见,周道士那对古钱般大的空洞眼瞳里,幽幽一闪而过——
正是那七尾妖狐被长矛贯穿、浑身炸开幽幽诡火、在雷光中彻夜燃烧焚灭的残影!那团跳跃扭曲的火光轮廓,深深地烙进了他那双恐怖的重瞳之中,宛如一副不详的炼狱版画!
冰冷的雨水顺着张老三的额角淌下,模糊了视野,也让那恐怖的一幕显得恍惚而不真切。
一阵骤风卷过,搅乱了老槐树下密集的雨帘。张老三用力眨眼,再凝神望去——树下空无一人。道士周的身影如同被雨水彻底溶化了,连同那只映着妖狐焚影的诡异重瞳,一同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沉重的雨声淹没了一切声响。
2025-06-07
浏览745
👹灵异
登录后评论
2
评论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