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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转化与新释 现当代文学作品如何更好实现戏曲搬演
比赛现场(央广网发 白鹿原影视城供图)
对优秀现当代文学作品加以戏曲化改编,成为近年来戏曲现代戏创作中一个突出的现象。
以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为例,先后被改编为川剧《尘埃落定》、秦腔《白鹿原》、京剧《主角》、扬剧《推拿》等。还有根据鲁迅名篇《祝福》改编的《祥林嫂》,自上世纪40年代开始陆续被越剧、评剧、豫剧、淮剧等剧种改编搬演,近年又被河南省曲剧艺术保护传承中心以《鲁镇》为名重新演绎。中国评剧院的优秀剧目《祥子与虎妞》改编自老舍小说《骆驼祥子》,20年来常演常新。
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成功的文学作品本身就具有良好的人物和情节基础,其文学热度往往也自带IP效应;另一方面,当前戏曲现代戏原创作品难度高,还存在创作数量多、优秀作品少的困境。因此,对已经获得文学界认可特别是获得重要奖项的现成之作加以改编,无疑是一条风险相对较小的创作路径。
实际上,从小说到戏剧的转化,话剧以及影视作品都做了大量的尝试,且不乏有非常成功的作品,其中改编的首要问题是要合理解决文学性与戏剧性之间的转化问题。编剧需要把文字转变为可听、可看、可表演的形式,通过舞台化与剧场化形成有效的戏剧张力,而好的改编应该是文学美感和戏剧美感并重,这一点对戏曲化改编同样重要。
斩获2024釜山国际艺术节ICAC国际创意艺术大赛戏剧银奖的扬剧《推拿》就是对毕飞宇原著戏曲化改编的成功案例。原著《推拿》的结构设计是以一个或者几个人物作为章节名称,轮番登场,分别讲述,通过并列的人物关系编织起“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现实场景。这种散点多面的叙述手段,不但在小说创作中十分少见,也为戏曲改编带来了很大困难。为了适应戏曲主线突出和矛盾设置的要求,扬剧将原著中的人物关系删繁就简,提炼出都红与沙复明这一对主要人物关系,以都红的美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震动作为主要戏剧推动力,呈现出一群生活在社会边缘的盲人推拿师对美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和对尊严的执着。
剧中,都红不断地问自己:“美有温度吗?美有重量吗?美有颜色吗?美有情感吗?”沙复明也因为对都红“美”的想象而陷入了无法自洽的情感困境:“美到底是什么?是好看,是漂亮……书上说,美是崇高,是阴柔,是和谐。可什么是崇高,什么是阴柔,什么是和谐?”这些颇具哲学意味的台词,不仅使得整出剧目脱离了题材自带的市井气息,而且使戏曲舞台充满了某种清冷的哲学气质。
如果说扬剧《推拿》是基于原著的删减提炼,那么获得中宣部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的河南曲剧《鲁镇》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改编模式。与之前很多版本的《祥林嫂》不同,编剧陈涌泉抓住祥林嫂的命运主线,将鲁迅笔下的狂人、阿Q、孔乙己、九斤老太、单四嫂子等多个文学形象熔于一剧,带着深刻的人性洞察与批判精神,重新建构和演绎了发生在鲁镇的故事。
剧本开篇这样写到:“曾经有个镇,住着一群人,或梦或醒多混沌,堪笑堪怜泪涔涔。”将对祥林嫂个人命运的书写改成对鲁镇人群体形象的书写,这不仅是创作视角的改变,更是剧本立意的丰富与扩容。
与此同时,编剧虚构了鲁四老爷之子鲁定平这一革命者形象,并使之沿着与鲁镇绝大多数人并不相同的人生理想坚定地前进,这恰恰是《鲁镇》在原著基础上所要彰显的新的创作观念。大雪纷飞之中,即将被砍头示众的鲁定平高唱着“一腔热血献华夏,唤醒沉睡梦中人!”从舞台穿梭而过,身后留下狂人的惊叫和鲁四老爷一家的哀嚎。如此场景下,《鲁镇》的情感表达已经超越了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同情,更多的是对鲁迅精神和革命精神的致敬,是今天创作者的反观与期寄。
由此不难看出,文学作品以单一而理性的文字符号为载体,戏曲化呈现则要调动所有的感官去表现与接受。在从文学到戏曲的过程中,需要在有限的时空内完成比小说更为直接的情感渲染和价值输出,因此剧本的处理要有更加清晰直接的题旨表达,要有让观众迅速接纳的点题之笔。
与此同时,由于戏曲本身是唱念做打兼备的综合性艺术形式,这种搬演除了解决文学性与戏剧性之间的一般性转化与融合,还要解决戏曲自身特有的艺术适配性问题,其中包括剧种风格适配性、戏剧观念适配性甚至演员行当适配性等等。
一些文学作品带有很强的地域特点,那么在风土人情与方言俚语的表现上,选择小说发生地的代表剧种无疑最为恰当。就像前文提到的《推拿》,故事发生在南京,扬州的推拿技术全国知名,因此用流传于扬州、南京一带的扬剧表现具有得天独厚的剧种优势。从最终效果来看,扬剧细腻优美的唱腔,吴侬软语的念白以及通过程式化动作来表现盲人略带僵硬的肢体行为,都使得舞台面貌呈现出与原著高度贴合的精神气质。用导演郭小男的话讲:“就该这个剧种演这个戏。”
当然,这种贴合并非绝对,跨地域的叙事改编也并不少见。比如国家京剧院的《主角》,改编自陈彦小说中对秦腔名伶忆秦娥人生际遇的描写。为了完成剧种适配的调整,京剧《主角》在提炼从“唱戏就是你的命”到“做自己的主角”这一人物成长主线的同时,顺势将原著中的秦腔演员转化为一名京剧演员,故事环境也由秦腔剧团相应地改为京剧团。为了巩固京剧剧种特征,二度创作时导演有意安排了杨排风等一众京剧角色华丽出场,并且通过大量“戏中戏”的穿插展现京剧的堂皇富丽之美。在这种跨剧种、跨地域的改编策略下,势必要对原著中动人的西北风情和粗粝的语言质感做出不得已的割舍和牺牲。
此外,作为精英文化的代表,文学作品创作在对社会现象和人物思想的展示时往往带有很强的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戏曲艺术是大众艺术,与观众看戏的审美期待相适应,戏曲的叙事基调通常更强调人性的温度和情节的圆满。因此,文学作品的戏曲改编在对矛盾冲突的营造中,往往会用性格的冲突代替品性的瑕疵,弱化文学作品对人性阴暗的过度揭示。
曲剧《鲁镇》中对扼杀祥林嫂的实施者鲁四太太的形象处理,一反脸谱化的表演套路,通过彩旦行当的肢体与动作特征,把鲁四太太塑造成带有几分喜感的人物形象,大大弱化了她与祥林嫂之间人性层面的对立与冲突。扬剧《推拿》的结尾改变了原著中沙复明因胃疾住院后便戛然而止的开放式结局,增加了盲人之间相互信任和扶持的温情戏份,为整部作品增加了更多的人性温度。评剧《祥子与虎妞》是一部突出旦角表演的旦行戏,因此相较原著,无论叙事视角还是情节设置都更加凸显了虎妞的个体主动性。上述种种,都是戏曲基于自身艺术特征而对文学作品所做出的调整。
当前,对于作品现代性的开掘和展现是戏曲发展重要的行动法则。而现当代文学作品经过改编、转化与新释,以戏曲的形式再现于舞台,本身就是释放文学的现代性内涵,助力传统戏曲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艺术过程。扬剧《推拿》、曲剧《鲁镇》、京剧《主角》等剧目,虽然在具体的改编策略上不尽相同,有的相对忠于原著,有的对原著进行了新的解读阐释,甚至做了较大规模的场景平移,但就舞台呈现而言,都是既充满时代气息又适合剧种发展的成功作品。
从另一个层面讲,相对于更加自由的原创剧目,文学作品的戏曲改编还要充分尊重戏曲自身的艺术规律以及观众的审美习惯。既要把小说的魂与神留住,又要按照戏曲规律建构舞台世界。让观众走进剧场时既能接收到小说的文学魅力,又能感受到戏曲的艺术魅力,这也是对文学作品开展戏曲搬演的最高境界与追求。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副会长 孔培培)
《文汇报》(2025年3月7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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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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