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李哥,哎是我,蝌蚪。”
“呦,蝌蚪啊,晚上搞啤的白的啊?年前欠哥几个那顿酒,可算想起来了?”
“啊……好……”
于是,夜间的烧烤摊上,烤炉向外滋滋冒着火星,挺着肚皮的老板吆喝“串来喽——”
“蝌蚪现在怎么样?干啥子哦?”
“可找到老婆来?”“人蝌蚪都老婆孩子热炕头唠!还可有老婆来!”“你看看,”老杨用生满老茧的手比划着,“搞恁好嘛”,油渍从指尖滴到尚未炸开的啤酒沫里。
“还在西郊工地来,还好……老婆,跑了。”
“跑了?跟野汉子?”
“闺女病了。”
“哦,真可怜……”男人们七嘴八舌。
“钱可够?”“不够”“差多少?”“二十来万。”众人噤声。
所有人一瞬间停下了口中的咀嚼,食道里的啤酒一瞬间蒸发而干涸。蝌蚪的境遇让男人们知道,他现在并不好过了。
“嗯,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只能给你八千了。”“我老婆……管的严,我手里只有三百零花钱,但是我还有一万私房钱,我回头都给你啊。”……小王捏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三千块——那是他准备给老家装电线的钱,最终只抽出五百……“这顿我来付吧。”老李转头站起来,拿钱时低了低头,他当然也心疼,他反复摩挲钱包里女儿的照片,最终撕开夹层抽出藏了五年的定期存单,“这钱是娃的学费……但那是蝌蚪的闺女嘛”……
蝌蚪从十九岁进社会之后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女儿出生,第二次是这一次。
男人们带着满身的烟味和酒味,安静地散了。
第二天,老李来蝌蚪家,送来六万多,这是哥几个凑的。他突然想起女儿出生那天,产房外工友们买的红鸡蛋,蛋壳上的裂痕像极了此刻钞票的皱褶。蝌蚪知道,女儿能住院了。
医院缴费窗口的末尾,站着一个灰黑寸头的中年男人;当他站到长队的排头时,手里已经拿着药物的价目表了。仔细看,红纸上面写着捌萬元/月。
离凑齐二十万还差的远,拿的出药的是拿的出钱的人。
蝌蚪人好啊,以前就是。当时在工地上,热水瓶总被偷,老李口渴了才想起来,跟老杨抱怨半天,找蝌蚪倒了半月的水。后来买了新的,突然又从老杨的床铺底下找到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小王,刚来的时候个子小、没劲,一帮大汉欺负他,让他攀脚手架,多扛两袋水泥,小王能说什么?一群老油条不拿麻袋套了你敲一顿就不错了,再叫唤?再叫唤让你走人滚蛋!是蝌蚪经常帮他拖着点扛着的袋子,帮他打饭的时候多要点……好像蝌蚪也没做什么“大好事儿”,但是他确实是大家口中的“大好人”。
怪谁呢?当小恶成为常态,小善莫大焉。十来万的亏空确实是个黑黢黢的大窟窿,小孩儿的病还能好不?
好像还有转机。
蝌蚪有个多年前的同学,关系还好。听说他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报纸上常刊有他,时长去孤儿院、福利院做慈善。还听说人家花十大几万找关系,请了全国知名的专家给市长的二叔看病,看好了,于是成为市长身边的红人。他姓贾,被人叫做“贾财神”。十多年前的暴雨里面,蝌蚪招呼他,抛去半包玉溪,“贾哥,搞两颗驱驱寒。”
贾财神早年是工地库管,倒卖钢筋水泥发家。某夜他跪着给包工头塞了三条中华,换来看守市长老宅的活儿,从此学会把良心码成砖,砌进权贵的高墙里。即使某夜他听见市长打电话:“那个白血病项目批给姓贾的那个基金会吧,反正穷鬼筹不到钱。”
年轻时候的同学跟贾财神说:“蝌蚪家丫头病了,要不要去看看?”
贾财神对同学说:“不去不去,这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别去了。”
贾财神给蝌蚪打电话:“蝌蚪啊,听说你女儿生病啦?怎么样啊,严不严重啊?我来看看娃吧。”蝌蚪常看报纸,他想,他女儿就快好了。
第二天上午,财神没来。下午三点十七分,财神来了。财神敲开病房门,“哈哈哈老同学,好久不见……呦,你看看,孩子真可怜。”贾财神穿着泛黄的白衬衫,裤子上很多褶子,踩着布鞋,腰上系着一条路易威登。
蝌蚪当然认得路易威登,男人都认得,“贾哥……”
“我这有一百,不多,给孩子买些吃的吧。”
蝌蚪突然浑身发冷,鼻腔和眼底都酸,手脚僵硬而抽搐,倒在地上,他看药水袋上的商标逐渐扭曲成“路易威登儿童基金会”的字样。
死了?贾财神踢了踢地上摊着的蝌蚪的无力绷紧的脚,一百块钱仍然攥在手中。顷刻,蝌蚪动了动,方才闭上的眼睛渐眯出一道缝。
——又醒了。
“这一百块钱你拿着,哦对了,上次你借我的二十该还了吧?没事,不急!等有钱了再说。”
蝌蚪从贾财神手里接过钱,手抖得厉害。
钞票上的路易威登花纹突然扭曲成女儿输液管的形状,原来女儿的血管里流着的是路易威登的边角料。
…………
蝌蚪其实死了,醒来的是死了的蝌蚪。
“丫头,停药了。”还有一会儿……
病床旁的监测仪数字归零,窗外烧烤摊的火星进行着最后一次迸溅。
此刻,贾财神在慈善晚宴上举杯。
初昕
5.3~5.5(有人愿意来康康我的频道吗
2025-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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