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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吗？
隔了玻璃窗望月，那月光便显出几分隔膜的客气，仿佛不是真的月光，而是谁刻意布置的灯影戏。人们常说天涯共此时，看的是同一个月亮，这话乍听颇有诗意，细想却未必如此。月亮自是一个，看月亮的眼睛却千差万别，照例说应当是不同的月亮了。

我住在三十七层的高楼上，窗子极大，月光便也来得慷慨。
这月光不同于乡下所见的，它先要穿过城市上空一层稀薄的烟雾，再与各色霓虹灯光厮杀一番，最后才抵达我的窗子，已是强弩之末，显出疲倦的灰白色。我每每疑心它是否还是那个千百年来被文人墨客咏叹的月亮，抑或不过是都市夜景的一部分，与路灯、广告牌同属一列了。
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月亮是极亮极大的，从古老的黑瓦间升上来，竟有些凶相。奶奶常说月亮里有嫦娥、有玉兔、有桂树，我看了又看，到底只看见些明暗交错的山影。后来知道那不过是环形山，竟有些失望，如同拆穿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如今想来，那月亮究竟是何物，竟全凭人的一厢情愿了。
张女士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们站在阳台上看月亮。那人说：“你看，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她便笑了，心里知道这话不过是恋爱中的陈词滥调，当不得真。后来那人走了，月亮却还是照样来，她这才发觉，原来没有了那个人，月亮果然就不同了。从前的月亮带着温柔的晕圈，后来的月亮却清明得近乎残酷。可见月亮未尝变过，变的只是看月亮的人。
都市里的情侣们也看月亮，在霓虹灯勉强照不到的角落里，借着三分月光说些天长地久的傻话。那月亮透过高楼间的缝隙漏下来，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不同人的肩上，便成了不同的月亮。有一个瞬间，我竟觉得这月亮像极了现代社会里的什么——人人都以为共享着同一件东西，实则各人有各人的月亮，从来不曾真正相同。
科技进步了，人说可以视频通话，隔着千里万里也能同时看月亮。手机屏幕里的月亮像素很高，却很虚假，连光影都是电子设备计算出来的。两个人说着“看，同一个月亮”，其实一个看着窗外真实的月亮，一个看着屏幕上经过压缩传输的图像，这月亮又怎么会是同一个呢？现代人连看月亮都要自欺欺人了。
最公平的倒是月亮自己，它从不辩解什么，只是按时出现，按时隐退。千百年来，它照着荣华富贵的朱门，也照着流离失所的难民；照着战场上的白骨，也照着婚宴上的喜烛。它一言不发地照彻人间百态，而人们却为了它究竟属谁争论不休。
阳台上风大，我退回屋里，关上了玻璃窗。
月亮顿时远了许多，成了窗外一个明亮的装饰品。我突然想到，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同一个月亮”，每个人瞳孔里倒映的，不过是自己的心事罢了。而真正的月亮，永远悬在人类理解力之外的高处，冷眼旁观着地上的人们为它赋予各种意义。
月光照不透玻璃窗，也照不透人心。
我们站在各自的孤岛上，指着天上说看的是同一个月亮，这话既对也不对——月亮自然是一个，可惜看月亮的眼睛，从来没有一双是相同的。
202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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