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简称《评李斯特》)的发现过程,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特殊历史阶段及其手稿的命运密不可分。这篇文章写于1845年3月,正值马克思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异化史观向科学唯物史观过渡的关键时期,前承《神圣家族》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后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唯物史观的系统化。然而,这篇手稿在马克思生前并未发表,长期湮没于未整理的遗稿中。
马克思逝世后,其手稿的整理与出版经历了复杂过程。《评李斯特》的残篇最初由马克思的长女燕妮·龙格的孙子保存,后在前苏联学者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的过程中被发现。现存手稿共24印张,但严重残缺:第1印张(包含开篇内容)、第10至21印张(涉及地租问题的讨论)以及第23印张均遗失。目前留存的内容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李斯特的一般综述”(标题由前苏联学者补加)、第二部分“生产力理论和交换价值理论”、第三部分“论地租问题”(仅存片段)及第四部分“李斯特先生和费里埃”。这种残缺性使得文本的完整思想脉络需结合马克思同期著作进行重构。
手稿的发现意义重大,因其填补了马克思思想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之间的理论空白。恩格斯在1844年11月的通信中曾提及与马克思共同批判李斯特的计划,但最终仅马克思完成了理论前提的批判。这一未竟的批判任务,恰好在《评李斯特》中得以呈现,揭示了马克思如何通过对李斯特“生产力”概念的祛魅,逐步剥离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转而从现实工业实践出发重构历史唯物主义框架。
手稿的残缺与再发现,本身便隐喻着思想史研究的辩证性——正如马克思在文中批判李斯特时所言,理论的“幽灵”需通过现实物质力量的解剖才能显形。这份迟到的文本,最终成为解码马克思唯物史观生成轨迹的关键“密码本”。
在《神圣家族》中,旧的人本主义逻辑开始逐步受到萌芽中的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冲击。此时马克思也开始在《神圣家族》中逐步面对现实的物质生产。青年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义异化史观开始在此解体,他所面对的是具体的社会历史现实,这种现实放大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暴露的矛盾,迫使其直面真实的社会历史。这种思想阵痛必然导向新的理论工具。这个时期正是两种思想体系激烈碰撞的阶段,马克思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消除这种带有费尔巴哈色彩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因此在《神圣家族》之后,他必须为理论寻找新的立足点。
《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可视为马克思经济学领域的"费尔巴哈提纲",因为从此时起马克思开始正式使用"生产力"术语。这种术语转换绝非偶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生产力"出现次数不足五次且多为摘录性使用,马克思并未主动展开论述。这表明其思想正从异化逻辑转向唯物史观逻辑,但对"生产力"概念的理解尚不深入,毕竟此时仍处转型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已开始关注生产力问题,且"工业"术语在该手稿中频繁出现。
这种术语变迁背后潜藏着更深层的认知转变。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的态度尚未根本转变,仍持否定立场,但已出现细微变化。他认为现代政治经济学建立在竞争性社会制度之上,此时已能将研究对象置于历史维度考察,甚至提出废除交换价值即意味着消灭私有制与私有财产。他指出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目的是追求交换价值而非人的发展,但若参照马克思晚年笔记可见,此时他尚未完全把握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问题——尚未形成经济拜物教理论。这种理论盲点直接制约着其批判力度,其认知仍停留现象层面,未达资本逻辑学高度。他所见是资产阶级社会将人降格为物的反人类制度,资产者将无产者视为物的存在。这里马克思指认的"生产力"仍是物的生产力,而非《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性概念。其经济学术语仍囿于哲学话语体系,尽管开始频繁使用"生产力"术语,这确实推动了思想深化并向《德意志意识形态》过渡,但尚未完全正面理解生产力概念,仅为回应李斯特问题而被动涉及,生产力在此时马克思思想中尚未获得应有重视。因此他仍未发现资产阶级经济学蕴含的科学性,只看到其经济拜物教结构。此时对资产阶级的批判仍基于弱化的人本主义逻辑,但已意识到必须充分发展工业的现实诉求。
这种认知局限与理论突破始终交织并行。由于马克思未能完全理解工业与资产阶级社会制度的具体关系,未能自觉地在完整生产力概念中把握生产关系,因此无法对生产力问题作出科学说明。李斯特将生产力视为社会历史规定的一般抽象其实是正确的,但此时马克思对此的理解尚不准确。不过此时马克思已不仅看到资产阶级社会的劳动异化问题,更开始触及该社会内在的生产关系内核,因此他肯定工业开创的世界历史意义,开始以现实工业为基础展开理论建构。
这种对工业的辩证认知直接导向革命理论的新发展。马克思指出:"打破工业桎梏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摆脱工业力量当前借以活动的条件——金钱锁链,转而考察这种力量本身。这是向人类发出的首个号召:将工业从买卖中解放出来,将现存工业理解为过渡阶段。"
唯有消灭这些桎梏,才能实现工业的真正解放。此时马克思认为工业社会处于过渡时期,需要消灭的并非工业本身,而是其资本主义存在形式。工业本身必将否定资本主义,后者不过是短暂过渡形式。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与共产主义理论在此获得新发展,他强调无产阶级革命必须摧毁资产阶级对工业的垄断性压迫,消灭以资产者利润率为核心的工业形态。无产阶级需积聚足够力量否定资产阶级工业,因资产阶级将工业视为谋取私利的工具。唯有将工业与资产阶级剥离,才能使之成为真正的社会存在,消除与无产阶级的对抗,使无产阶级掌握自身本质。
这种理论演进最终指向世界观的根本蜕变。此时的马克思已不再如《1844年手稿》般从费尔巴哈式人道主义异化史观论述共产主义,转而立足于社会历史发展逻辑,走向现实性的共产主义论述路径。他开始触及社会客观规律问题,《1844年手稿》的异化论在此逐步消融。随着对既有思想的总结与批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马克思即将迎来世界观的根本变革——数月之后,全新的世界观即将破晓而出。